世界杯就要首次来到北半球的冬天了。几天前,在寒风骤起的夜里,我走在某个北方城市的街道上,路边有商店用喇叭吆喝“刚出炉的红薯,软糯香甜”。在我看来,世界杯就像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,它在大地上滋长,又在炭火中炙烤,当剥开焦黑的外壳,就会露出它如岩浆般的本质。

  我第一次开眼看世界,就是看世界杯。那是2002年,我上初二,当时学校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食堂,有半个足球场大,钢架铁皮的顶棚下,光线昏暗。有天下午,里边突然摆了台20多寸的彩色电视,全校四五百人以它为焦点展开,席地而坐。老师坐前排,手托下巴,仿佛石化,像古希腊雕塑思想者,而屏幕里人影闪动,光芒四射。

  我坐在最后一排,光从鳞次栉比的后脑勺里透出,因此我只能看到被后脑勺不断剪辑分割的画面,这产生了一种蒙太奇效果。比如有人带球突入禁区,一个后脑勺骤然挡住视线,或是把屏幕切成了10寸。

  那天,我第一次得知这世界上有个地方叫加勒比海,那海边有个国家叫哥斯达黎加,也第一次看到那里人的模样。他们身穿红色球衣,个个身材修长,名字拗口,有的还是黑人,而中国队穿着白色球衣与他们在尺寸不定的屏幕里展开激烈追逐,颜色迥异的双方像两股潮水,不断对冲、交融又分开。

  时隔20年,那天在食堂看球的少年,依旧穿越时空,和我进行着量子纠缠。

  “食堂世界杯”4年后,我终于看了一届画幅完整的世界杯。在2006年的一个夏日里,当夜色消尽,黎明降临,我悄无声息地钻在卧室里,木然对着电脑流下不知所谓的眼泪,屏幕中卡纳瓦罗正捧起大力神杯,而我是意大利球迷。在那个年纪,我迫切需要为什么东西热泪盈眶。

  后来,我又经历了2010南非世界杯、2014巴西世界杯和2018俄罗斯世界杯,此去经年,我成了30岁出头的男人,可世界杯才不过5届,它成了我人生路上充满意味的节点和路牌。

  站在此刻回望这20年,我不仅看到了很多个时空中的自己,也看到了很多个时空里的世界,我看到世界在如何静止不动,又如何变化万千。或许我可以为此下一个定论:我们爱世界杯,是因为我们爱这个世界,甚至我们都没有发现我们如此爱它。这是一种潜藏在意识之下的爱,是本能的爱,是充塞在天地间无可名状的爱,它热烈而含蓄,从不直露表达,只通过特定媒介与事件来显现自身。

  如果凭空去喊“我爱世界”,会显得空洞乏味,也肉麻无比。没有比世界杯更好的形式,来转述这份爱。

  往日的生活里,我们只能感觉抽象的世界与概念的世界。但世界杯期间,却可以实实在在看到来自大洋大洲的32支球队,他们由当地人组成,有着神情各异、肤色不同的面孔。数万年前,现代智人走出非洲草原,然后混杂迁徙,定居在世界各地,而今他们的后裔要云集在白线划定的草地内,展演与诉说各自的家常与历史传奇。

  这32支本土球队,映射了这世界32种不同的面相,它们被分组编码,以一种命定的方式彼此相遇,世界的多彩绚丽与命运共同,一下子在世界杯里,化为了肢体凝成的澎湃风景。

  因此世界杯有一种魔力。它可以笼络、驾驭和吞吐现代人被遮蔽已久的元气,不管是在90分钟还是120分钟里,时间与命运的算盘总在噼啪拨弄着,它在重新赋予文明世界一种野性的气度,也在不懈地对世界进行复魅与唤醒。

  牛东平

【编辑:岳川】